那年父母进省城
(一)父母进城
乔迁之后,正式确定了父母亲来龙城的日程。
这是他们自年从西安回乡务农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来到自己的省会。这些年在家乡,农闲时他们偶尔到闻喜、临猗走走亲戚,去一趟运城就算是进了城。现在两个人年龄加起来已经超过岁,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对城市似乎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好在我们邻村就有发往省城的大巴,乘车比较方便。为了稳妥,确定让小弟弟送他们过来。两个年龄加起来刚过10岁的侄子侄女对城市倒是充满了向往,嚷嚷着要一齐来。既然这样,就让弟弟率领他们一行五人向龙城进军吧。他们动身的前一天,我打电话叮咛他们,路途遥远,加之弟弟需要扶老携幼,一定要轻装上阵,千万不要带东西来。电话那头的妈妈却告诉我,原计划搭乘的客车因故不能发车,他们要到几十里外的县城里去倒车。我一听有些着急。这五个人中转乘车谈何容易!情急之下联系了过去的同事,全权委托他护送他们坐上来并的大巴。收到弟弟发来的已经上车的短信,我终于长吁了口气。我家宝驴载客量有限,为了确保能一次接回来,我只有在家等。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带队的弟弟!正在气急败坏之际,弟弟打来电话,告诉我手机欠费了,他们已经在车站了。好在外子就在那里等候,赶紧通知他们接头。听到楼道里嚷嚷,开门一看,果然是他们。先递进来一个巨大的编织袋,又搬进来一个沉重的大纸箱子,过了一会儿,外子又搬上来一个一人高的棉花包。这几样东西立刻填满了厨房的空地。两个少不更事,只顾高兴得乱跳的侄子侄女一进来就开始显示了这个阶段孩童旁若无人的顽皮;颤巍巍的父亲在弟弟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进来;妈妈一见我就开始数落弟弟在车站的急躁情绪。弟弟只嘿嘿笑着,眼前的情景,我能理解他这一路的艰难。只几个月,父亲竟然如此老迈,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妈妈倒是很硬朗,这让我多少有些安慰。吃完饭,妈妈打开纸箱子与编织袋,那里几乎就是家乡的农副产品展览。有几十个她特意蒸的馍,有地里产的红薯、绿豆、豇豆、红小豆;有柿饼、辣椒面,石榴;还有贝贝喜欢吃的麻辣片以及手指饼。对了,这边还有两袋漩涡状的油酥饼。妈妈让我尝尝,果然很好吃。弟弟在旁边告诉我,本来咱妈还让背两袋苹果,我实在是背不了了。妈妈白了他一眼:汽车拉哩,又不让你背!晚上领着他们去洗澡。趁着弟弟在,可以给父亲好好洗一洗。不知是不是骨头发硬,父亲穿衣服也很困难。衰老就这样几乎是在我毫无防备之中,袭击了父亲。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这样的变化仅仅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尽管知道衰老是人类的必由之路,这样的变化仍让我手足无措,我甚至想,这是我的父亲吗?他怎么,他怎么就会如此衰老呢!在我的记忆里,觉得他就应该一直是那样硬朗呀。奔波了一天的他们沉沉睡去了。洗衣服时,我发现父母亲穿的外套仍然是我前些年给他们买的,内衣也是很久以前我拿回去的旧衣服。这些年在外面奔波,不愿意大包小包提着,觉得太费劲,每次回去就给他们一些零用钱,觉得钱最实惠。在他们,根本就舍不得去花钱,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到花钱去为自己买些什么!在洗衣机的掩护下,我终于可以流出已经忍耐了一天的眼泪。
(二)母亲妈妈出生在旧社会一个地主家庭,八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去世了。那个家庭的妯娌容不下姥姥他们孤儿寡母分家产,勾结当时的土匪头目雷哼哼,硬是把他们赶出家门。姥姥带着妈妈与舅舅一路讨饭跑到闻喜城里,在那里又成了家,这就有了妈妈的四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妈妈是家里的老大,我的小舅舅与我大哥竟然同岁。我的姥姥尽管被地主家庭赶了出来,但在那个家庭养成的积习难改----抽大烟,后来改抽纸烟,(这是我小时候总觉得她是坏人的原因之一);只讲自己享受,几乎不管孩子。也许是年龄悬殊过大,也许是特殊的家庭情况,妈妈在她的弟弟妹妹面前扮演着“母亲”的角色。13岁的时候,妈妈就开始学着为他们缝衣服、做鞋。因为年龄小,不会衲鞋底,就用铅笔先在鞋底上点上行列,然后一针一线开始衲。与父亲成家后,她在西安一家国营照相馆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做衣服,几乎每个月都要往闻喜寄包裹。回乡务农之后,城里粮食紧缺,她就把她的弟妹们分批接到家里,让他们帮着劳动,挣工分养活着。这些事情是姨姨讲给我听,口气里对妈妈充满了幽怨,说她对他们太厉害,有时候就像“后妈”一样刻薄!甚至对父亲也怀恨在心,原因是小时候他曾经为了什么差点打了她。这些往事,像烙印一样刻在他们心里,也一定在妈妈心里留下了印记,但她什么也不讲,那些往事都是我小时候在闻喜听邻居们断断续续讲一些,她对待她的弟弟妹妹的确像母亲一样关怀备至。小时候妈妈经常在闻喜长住,什么小舅娶媳妇,四姨找对象,二舅家盖房子等等事情,都需要她参与。在我幼小的心里,觉得他们一直霸占使唤着我的妈妈,使她无暇顾及我们兄妹五个,对他们很反感。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每年的正月初一我们都是在公路边上等汽车,我们要在当天赶往闻喜舅舅家,因为第二天是正月初二,妈妈的几个妹妹、妹夫要回来,她必须赶回去招待她们。正月初二在万荣是鬼节,不出门,但在闻喜却是姑娘回家的日子,在这个重大节日里,她这个大姐不在家哪行!每一次她都要背很多东西,有在村里买的鸡,有提前换好的豆腐,有炸好的油饼、麻花。。。正月十五讲究吃油糕,她还会千方百计找一些秫米面带过去。记得有一年,我们到闻喜时天已经黑了,一进姥姥家院门就听见小舅舅在发脾气,说是大姐到现在还来不了,明天怎么办云云。在这当口妈妈推门进去,舅舅立即向见到救星一样。原来第二天要招待舅舅的女朋友,妈妈不来,他们所需要的诸多吃食就有落空的危险。三姨坐月子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去运城伺候她。那时候我已经稍懂事情,奇怪为什么不让她的妈妈来伺候她。长大后我才明白,姥姥一辈子所做的就是自己吃好,玩好,几乎没有在子女身上付出过什么,所有义务均由妈妈来代替完成。我上小学第一次学到好逸恶劳这个成语,立刻就联想到姥姥的样子。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子,妈妈每次去闻喜总要带着我。可能在她的心里觉得那里的条件好一些,我在那里能够“享受”一些好吃的,能够收拾一些表姐的旧衣服等等待遇。后来她的弟妹们都参加了工作,成了家,过着悠闲的小日子,他们会对妈妈做一些救济之举。经常去舅舅家,使我幼小的心灵里对人间冷暖,人情世故格外敏感。我很反感妈妈的举动,她总对他们的哪怕是一丁点的付出表现出极大的感动。她用她无私甚至是愚昧的付出所换来了的无非是一些一些旧衣服、烂被子等等接济,还要对这些念念不忘。我从小时候就对那些所谓的施舍很敏感,坚决不穿表姐的旧衣服,坚决不屈服于姥姥的压力去检破烂。我唯一的爱好是想看舅舅家的那些书,也终于不敌一本小人书的诱惑随同姥姥在电影院门口帮着照看自行车,终于换来那本书。也许是过于焦虑劳累,妈妈四十多岁时,头发就全白了,看起来比姥姥还要苍老。在她的孩子需要成家立业时,她终于被更年期病症袭击倒。从那时起,她的病时好时坏,那些她当作孩子一样呵护的弟妹们早已成家立业,开始忙活自己的小家庭,尽管在她的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对她的五个弟弟妹妹的挂念,只要他们需要,她仍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但当她生病之后,她这个当大姐的几乎就成了累赘,人家避之不及,谁还会需要她呢!妈妈对姥姥的感情极深,姥姥去世前,她在闻喜住了半年,伺候着已经全身瘫痪的自己的母亲。那一年我小学毕业,到邻村去上初中。秋天开学后,要上晚自习,我们村里的学生就要住到同学家里,需要带铺盖卷,而家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被褥床单。父亲忙里忙外,根本无暇顾及到我的心思。我心中的怒火开始升腾,一怒之下,我写了一封长信寄往舅舅家。在信里,我以一个初中生特有的犀利用词,恶狠狠指责了姥姥、舅舅、姨姨,指责他们只顾着榨取妈妈的精力,忘掉了她也是当母亲的人,她也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那封信一定是在那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过了很多年去闻喜,还有邻居向我提起。但妈妈仍在闻喜,直到姥姥去世后才回来,回来时背了一床被子,说是姥姥留给她的。我对那床被子充满了仇恨,也对妈妈的愚昧无私恼恨到极点。也许是小时候的这些记忆,让我对妈妈在感情上总有一些距离,倒是对父亲更亲近一些。那次来龙城前,妈妈一直想让舅舅先来住。得知地方小,不方便一起都来时,她提出来,先让舅舅来住一阵子。这两天妈妈又念叨着,他们住上二十多天就回去,告诉我,他们走了,让你舅舅来住上一阵子。面对妈妈无可救药的心思,我只能沉默。(三)父亲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照顾我的时候更多些。小时候我的身体弱,每年都要大病一场,每一次都要持续一个多月,生病的时候父亲每天都要背着我去到保健站打针。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一年冬天的半夜我又犯病了,大哥打着马灯,父亲背着我到离我家五六里路的邻村去看病,回来的路上,可能是药力发挥了作用,我开始精神起来,父亲就格外高兴,说说笑笑,在漆黑的夜里我也没有觉得害怕。父亲爱干净,我小时候总是他给我洗头发。他的手很粗糙,帮我洗头时头发会挂住他的手,他就说用点碱面,碱面光滑。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我小学毕业后自己学会了洗头。冬天的时候我们几个的手上会长厚厚的冻疮,风一吹裂着小口子疼极了,父亲就带着我们几个去队里的饲养院煮一锅喂牲口的豆饼,放在盆里凉一会儿让我们把手泡进去,说是用豆油祛除我们手上的结痂。这个办法很有效,每一次泡完,我的手会光滑十多天。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春天黄河滩都要修堤坝,村里就有人去拉石头挣些辛苦钱。拉石头要在凌晨拉上小平车出发,到几十里外的孤山脚下装石头,再返回来送往黄河滩。来回路程大约有六七十里地,全凭脚力。这是个苦力活,但凡有办法,没有人愿意下这个苦。为拉石头的下苦人中途休息,还专门建有石头营,每星期改善一次伙食:发两个玉米面与白面混合的砖馍,一碗烩菜。每一次,父亲都舍不得吃,用砖馍夹着肉片带回来让我们吃。那是我们打牙祭的日子,我们几个风卷残云般消灭那些美味时根本无暇顾及到父亲的胃口。冬天农闲时,父亲会带着大哥下盐池拉芒硝。运城的盐池是亚洲最大的芒硝基地,在卤水中拉芒硝,是冬天最苦最累的活计,相比之下所挣的钱会多一些。读过《中条山的风》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时候中条山的风多么强劲,而盐池就在中条山下。那风吹在脸上向小刀子一样,长时间浸在结冰的卤水中的腿脚都是麻木的。父亲他们要干上一两个月,就为了能多挣几个钱拿回来还队里欠款后过年。妈妈生病的时候,父亲爹娘一身兼。有一年中午割麦子回来,大家又渴又饿疲惫之极,妈妈在病中却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父亲喝了几口凉水,怒吼了一声,蹲在地上。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给我们做饭,下午又领着我们去地里割麦子。一天夜里,我睡醒后发现父亲不在家,立即惊恐万分。我悄悄穿上衣服溜出家门,去村口的泊池边,去父亲可能去的几个地方找他。后来终于在一家饲养院门口听见父亲与别人说话的声音,我放心了,一个人又悄悄跑了回来,不想让他察觉到我的担心。他很少给我们讲些富有感情色彩的话语,我也无从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但在我少年的心里觉得他一定很凄苦。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下地干活,唯一的爱好就是闲暇时拿出我们的语文、历史、地理课本翻看。他年轻时在西安工作,回乡务农算是勉为其难,但他却练就了一身过人的苦头。我上初中时他带我去运城配眼镜、上康中时他去学校看我,都是骑自行车来回往返。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很高兴。想到路途遥远,我又是第一次出远门,他很不放心。为了确保能与同学相跟上去天津,他又骑上自行车跑了好几十里地亲自到我的一个同学家里约定了出发时间。去上学的那天天下着雨,他冒雨把我送上火车,把我送往一个他不知道的遥远的城市。参加工作之后,每一次回家,临走时他总要骑车带着我,把我送到公路边的路口等车。后来我看见他日渐苍老,觉得让老父亲骑车带我实在难为情,就坚决不让他再送。他就陪着我走几里路,仍要送到路口,说路两边都是庄稼地,一个人走路不安全。。。。。。。多年前的这些细节,我以为已经淡忘了。这次见到父亲,看见他步履蹒跚的样子,许多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让我立刻觉得他衰老的如此厉害都是他年轻时候过于下苦力的后遗症。晚上我扶他上床,看见他在床上蠕动着一点一点挪动的样子,我脆弱得难以止住眼泪。怕自己哭出来,我关掉灯,就在黑暗里帮他盖上被子。好在他现在眼花耳背,看不到我难受的样子,这多少让我有些安慰。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见外面灯火辉煌,悔恨让我锥心疼痛。我觉得自己太傻,总想着等有了自己的房子再接他们过来,谁曾想等他们来了,却是如此老迈,行走尚且困难,还奢谈什么到处逛逛!唉,尽孝一定要早啊!(四)感怀
晚上下班回来,走到十字路口看到有卖纸钱的,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几天总梦到爹娘。
父母亲离世之后,我不再愿意再跟别人谈及看望父母的话题,不是不想,是每一次提到这个话题,伤感总让我情绪失控。每一次都是伤心落泪及至呜咽哀伤,也许这是每一个失去双亲的人最无奈的选择吧。
02年我来龙城之后,最大的愿望是接父母过来一起住住,但因为房子问题,迟迟未能如愿。一直到07年冬天,父母亲才第一次来到省城。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时光已经将他们彻底地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那一年父亲已经腿脚不便到难以下楼,从来时上楼到回家时下楼,整整一个月,他就在我的新家里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看看夜晚远处的城市灯光。我上班时,母亲陪着父亲在家,我休息时,带着母亲逛逛商场超市。那时候母亲腿脚还很麻利,只是她怕自己走丢,也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从没有自己下楼出去过。到现在我还能想起母亲在超市里看到那么多东西后新奇的表情;想起她路过门口狗市时对那只毛茸茸的袖珍狗的喜欢神情。每一次带她出去逛逛她什么都不让买,回来后很兴奋地给父亲讲她的见闻。
父母亲对点心还抱有浓厚的兴趣,我买了几样糕点放在家里,让他们当零食吃,心里思谋着等他们临回家前再买一些带回去。但母亲似乎总是舍不得吃。有一天从母亲的话音里听出来,原来是害怕吃完了回家时没有带的。我听了以后,真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我的父母,我工作那些年来,几乎就没有开口给我提过要求。每一次回家,还都要拿出给我备好的种种他们认为过日子需要的物件非要让我带上。我现在厨房里的笼布、擦子、扫面的小笤帚、捣蒜的杵臼等等,都是他们帮我置办的。
他们在龙城的那一个月,回想起来是我们最后待在一起最温暖的日子。常常想起母亲在客厅地板上缝被子的情景;想起父亲蹒跚着脚步走到窗口向外张望的背影;想起我们围坐在一起谈论家长里短时父亲的声音;想起母亲临走前在厨房忙碌着蒸包子的情景;想起那年年结我回来很晚,听见父亲问母亲,天都黑了,丽娃回来没有……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多很大。他们住了一个月就惦记着要回家,说是快过年了,得回去准备准备。后来在两场雪的间歇,他们搭顺车回家,一路上折腾了十多个小时才到家。
08年最后一天,父亲离开了我们;大前年的正月初三,母亲又离开了我们。无数次暗夜里想起他们,独自饮泣落泪;无数次暗自地问自己,爹娘真的就离开了我们吗?
在这个寂寥的冷秋暗夜又一次想起他们,环顾周遭却只能在怀想往日温情中独自落泪叹息。
这世间,还有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更让人难受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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