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利川
陈应松:小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第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年度《中篇小说选刊》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第六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年人民文学奖、第二届梁斌文学奖、第一、二、三、四届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湖北省文化精品生产突出贡献奖等,曾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现为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湖北省第十届政协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年9月25日,在湖北省作协第六次代表大会上再次当选湖北省作协副主席。
大水杉很冷
那个冬季一直纠缠我。积雪之光幽幽
我热情的火炬全摆进
一片安宁的白色
——摘自本人诗《古水杉》
一棵树。一棵古树。很老的树。
水杉。也可能叫水松或者别的。它站得这么笔直,却没有写出自己的名字。可你记住了它。它已经很安静,远古大地的悲剧结束了。它从石头和冰川中站起来。其他的植物,都将成为石上的花纹。
荒原之夕的美景。峡谷中烟云迷布。这是一次从天空到大地的屠杀。遍布着恐龙和别的巨型动物的尸体。它们的油脂在滋滋作响。山火弥漫。
通红的石头冷却了,但大地还在因疼痛而呻吟。这是一个扭曲的世界,上帝还没有诞生。一切只有靠自己了。山静石暖。
在宇宙的深处,没有人知道一粒星尘的地球,叫床,或是悲号。撕裂成八瓣,冰冻一千次,所有的生命都死去,重新沦为一块黑暗的巨石。
无从追溯别的原因,它活下来了。它含在因为奔跑而死去的蛇颈龙嘴里。它在一块石头的裂缝里。它在最后坍塌的山顶,奔腾的雪水,让它免遭碳化。
又有一个冰川和碛石的攻击。漫长的欺辱。梦见神指引的喋血之路,经受下去。亿万年的忍耐。死去。活来。风和沙石的鞭子,成为生活。让它们,变成岩石上的历史,变成有年轮和骨骼的石头,成为图案。它活过来了。
有一个早晨,有一棵种子顶破了厚达一千万年的冰原,它钻出来。春天来了。蓝色的倒影。湖的造型。有一点暖,生命会召引它们,跨过漫长的死神,冬天的刽子手。历史无论多么厚重,都将从娇嫩羞怯的旗帜开始。
它身旁的种子也会醒来,因为生命是一样的责任和光荣。水青树。连香。珙桐。黄连木。野漆和银鹊树。它的近亲们:紫杉,冷杉,银杉,秃杉,铁坚杉,也在荒原上向它招手。它们是失散一亿年又重逢的兄弟。
海在激荡,洪水漫过蜿蜒的海岸。一个气温上升的冰河期。
它们活了,开始向上攀援,向天空,寻找熠熠闪光的时刻。这是唯一的路。巨猿出现在它们中间,以憨厚的、天外来客的姿势靠在它们的躯干上。南方古猿向最温暖的林带跋涉而来。疣猴张着怪牙在枝桠上跳跃。东方剑齿象悠闲地站在它的荫影下。
人出现了。习俗和禁忌在他们中间诞生。他们敬畏它,远离它,也喜欢它。将它奉为神灵。这棵树,长满了天上的眼睛。因为它古老,所以它有灵。这一棵树,它经受过一种叫朝代的东西。这是很近的事。最远古的事情,它用碧绿的汁液把它们稀释,用种子的形状,把它们描绘下来。
一个姑娘从水边走过。一群羊,赛过雪。
大溶洞这只耳朵已退到最后的边缘
被掏空石头,干干净净
待河流的巨根朽去,风徒然穿过
用空洞的岩石之雕
代替一切。
——摘自本人诗《世界第一大溶洞》
我听见太嘈杂太剧烈的音乐,人为的,将它掐死。这种吵闹,是把它硬生生地从沉梦中拽到大街。它睡眼惺忪,衣冠不振。它是一个老人,心成为石头,表情成为空洞。它是一个被掏空了胸腔的巨石的木乃伊。为求得灵魂,砍去了眼耳鼻舌身。它成为一条废弃河流的喉咙,呼喊在旷野。它头枕河流和森林,让风巨兽般地穿过它的呼吸。它消失在时间的尽头。成为时间最长久的证人。
我说,那些吵醒它的人将遭到报应。吵醒一个沉睡的千古老人,吵醒神灵,打断它亿万年的冥想,用轻浮的音乐切断它的思维,阻止它向更深的睡眠坠去。让一个古老的哲学瓦解了。让一个巨大的象征成为卑下的生活,一个伟人成为小丑。民俗是短暂的,只有石头永恒,空永恒。空是一种可能。空要胸襟。什么都不装下,挖出它的五脏六腑,让它作呼号状。让它,像没有一样空荡荡的。让它像哑巴。让它,永远失声。
找不到典籍,没有圣经。从沉积的石膏、芒硝、盐层里走出来的人。在中央山地的隘口,一群从震旦纪、泥盆纪、侏罗纪、白垩纪死里逃生的石头,向更高处翻身。在大断裂中,被挤压得四散逃窜的水,像一万头板齿犀、利齿猪、轭齿象,朝它猛噬。一百万条浊龙成为传说,分散在天空和大地,分散在一百万个人的口里。
凿。凿穿这个庞然大物,水说:喜欢远方,推开你。绿色的火山角砾岩。玄武岩。或者夹页岩。灰岩。闪长岩。暴躁的水,一把一把的黑暗。月光镀就的大蛇躺在青铜的夜空下。万箭穿心。
爱我,这墙一样的爱。这不息的嘀咕。耳语。这咒骂,这侮辱。这千古奇冤,六月飞雪。水的阴暗的信念。疯狂的浪子。传说中的刀客。
刺穿我吧。它在呼号。在广袤的荒野。水在狞笑。刺穿我吧。水在抚摸。死是绝对的。任它们宰割。凌迟。罪恶的水,飞雪不断。孔子鸟和飞翼龙的翅影。雷电说话。一个亘古的阴谋。它洞穿了,海退去了。
它死在黎明,喉咙里含着霞光的血水。河流的根腐烂了。沉默是最好的疗伤。是永远。
毫无知觉的疼痛。憔悴的胸腔里,灌满了时间的堆积。都走了,寂寞像苍苔泛上来,碧绿的火炬曾经号叫着它们的激情。落日时分,千万个水妖起舞。鱼在飞。怪兽在狂笑。大鳄伺候着血色奔流。这苍穹下的痛和掠夺,消失殆尽。
它在玄想中滋生出石芽。石柱。石笋。巨大的石幔。一滴一滴的血在凝固。它的心在长牙齿。它在咀嚼久远的往事。它要用风磨牙。它要申诉。它要喃喃自语。它要把石头揣在怀里。把所剩无几的河流,当作发丝。蓝色尖叫的花园。神的墓地。河流的影子。曾经激情的床。
大伏河一个巨人。虚怀若谷。
那一日巨大的孤寂在等它。
那一日飞鸟和银帆死了,黑色的羽毛
塞满洞穴。
——摘自本人诗《伏河》
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像在预演。准备大义赴死。发表自己的讣告。高呼。完成生命最后的仪式。它是河流。它又不是河流。它不是歌唱,是咆哮。永远在黑暗中咆哮。前进,咆哮;咆哮,前进。这一趟太艰难。太远。黑暗的统治注定太久。
没有比黑暗更荒芜。一头扎下。愤怒的投身。一群一群死去的水。地狱。骨节崩裂的痛楚。死在不知不觉中,在销声匿迹中。消失,是愤怒的尾声。历史不是一条河流。它躲起来。它没有岸。深度窒息。骚动的墓室。冰凉的血在嘤嘤说话。地下诗篇。死者的长啸。献身的燔祭。
伏下去。把你的一切塞进山腹,像塞一堆羽毛。被枪杀的翅膀。藏匿证据。惟有一个隐者,在夜半的荒野里走投无路地控诉。
一个人类无法到达的圣地。太深。太厚。像冬日被子下的梦魇。魅影幢幢。你潜伏着,像在阳光下踱步?你音讯全无,你所有的一切都随身带去。你将在哪儿重现?
穿过城乡,穿过人烟。穿过石头和石头。脚下隐隐传来大地的抖动,像是民谣中的一个暗语。落日盘旋。鹰羽如雪。走投无路的鸟群。拉长碧绿的火焰,它说过什么?有什么遗嘱?在那里,在最深底层的私处,它遭受过何种强暴和凌辱?毁灭。他们的鬼脸和牙齿。用铡刀切割它的消息。堵住它的嘴,掐灭一切。
一把水锯。像一张弓,一根弦。幽暗的远山,鼓角齐鸣。光亮。水说。光亮。光亮。被孕育过后,一个比碧玉还清澈的天使,在平静中诞生。流水的手指撩开河的面纱。一眼春潭。像倒影一样低语,在伤痛愈合之后。
你是谁?曾经,地狱的歌者?野狼奔蹿?万劫不复的深渊?一粒星空?你多么安详。像智者。像荡妇的眼神。掸掸一个旅人的尘土,你从黑洞里出来。一条指缝,淌下一条河。惟有献身才是传统。
河流醒来了。群山像夜泊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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