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民,年生,山西省临猗县孙吉镇南百底村人,中共党员,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需大学(现吉林大学)医教部部长,大校军衔。年有《话说人生谈感悟,追溯往事写沧桑》一书出版,近有文章散见其它网刊。
编者按:“寒风冽,盐池硝战披星月。披星月,人人肚饿,家家粮阙。茫茫鹾海真如雪,熙来攘往长凄切。长凄切,夕阳残照,民工声咽。”的确,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山拉炭,河滩捞媒,盐池担硝,是运城人耳熟能详、欲说还休的话题。尽管很苦很累,但是,为了一家老小能够填饱肚子,为了能给孩子娶上媳妇,只得咬紧牙关,拼却性命去干。本文作者虽然在字里行间表现出一种乐观旷达的态度,但“左肩总比右肩高”的后遗症不能不说是对“盐池担硝”最好的诠释。至于后来的靓丽人生,也许与早年的磨砺不无关系。(本刊编辑:孙爱国)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家归山西省万荣县赵村公社管辖。年,我刚满18岁,在闫景中学上高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回到了老家南百底村。那时家有九口人,每月须有多斤的玉米或高梁才能填饱肚皮。我多次看到还没到月底,家里装粮的瓮(缸)底就朝天了,每到这时,父亲就滿脸愁容地坐在门槛上抽闷烟……我暗自思忖,有什么办法为父亲分忧?外出挣钱买粮便成了唯一念想。年9至10月,我和父亲来到河津,从北山毛则渠往山下西峪口为王显供销社盘(运)炭,暂时解决了缺粮之荒。回到家没多久,运城盐化局给了赵村公社36个担硝名额,优先照顾贫下中农和困难户。我家人口多,属困难户,父亲争得一个名额。好在我当时户口还在学校,不受社员不能随便外出务工的限制,加上当时公社指定的两个去盐池担硝的民工队长中,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姑表哥张正臣。这样,我就通过这层关系到运城盐化四厂担硝去了。
盐湖,地处山西运城盆地,是中条山下一个狭长的内陆咸水湖,面积约平方公里,湖水中含有多种微量元素,湖内人工圈隔成许多长宽各异的大池子。池子里的咸水夏天被太阳暴晒后生成盐巴,冬天天冷时把池子里的咸水放干,又生成了雪白的芒硝。要把那么大面积的芒硝弄上岸,堆成方形的芒硝堆,再运往加工车间,加工成工业用的无水硫酸钠和硫化碱,这就需要大量的季节性民工。每年农历十一月左右,运城盐化局都要向当时的晋南行政公暑所属各县派要数以万计的民工担硝,以公社为单位划分区域,民工要用肩膀挑着两个竹筐,一担一担地把芒硝挑到湖岸堆成堆。
年11月下旬,我与父亲同公社担硝队来到运城盐池四厂三工段,民工宿舍里一方凹字形的大通铺,上面铺着一层干草,我们打开自带的被褥,30多人的担硝民工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好在屋子里还生个火炉,既能取暖还能作饭。早上六点就得起床,食堂早饭是窝窝头和玉米粥,我和父亲为了省钱,早上基本不到食堂吃饭,而是用自带的炒面和玉米面馍用开水一泡,锅里散上点葱花,蘸上从家里带的油泼辣子,就着自家淹制好的萝卜叶子酸菜,既好吃又省钱。不过,每天要比别人起得早,人多争着用火炉作饭就得排队,大家都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多省点钱。
草草吃完早饭,六点多,天刚麻麻亮,我们就来到硝池边。冬天,天气那么冷,北风呼呼地吹着,冻得人直打哆嗦,因为硝池有水,我们脚上只能穿着厂家发的单薄雨靴,脚踩着铺垫在松软芒硝上的荆条笆片上,用自家带来的槐木铁勾扁担,麻利地勾上两个筐,扭头就往硝池岸上担。
公社民工队长宏娃和正臣哥,他们俩十分负责,精心安排人员,制定出四个办法,要求大家坚决做到:一是精心挑选三四个麻利人手用铁锹铲硝装筐,保证担硝的人下来能马上挑筐就走,不能拖延一点时间;二是担硝的人都要快跑,到岸上的硝堆上把筐一放扭头就走,由专门倒硝筐的人再把空筐使劲扔到硝池里,这样能加快空筐周转;三是选派两个有心眼的能人在硝堆上专门倒担上来的硝,把硝堆垒成型,关键的关键是要把方形硝堆的四角垒得高些,这样仗量计方时才不会吃亏,或许还能沾点小便宜,因为厂家是按硝堆的立方数量给我们计发工资的;四是两个队长要特别和工段量方的人搞好关系,每天下午下班前,当人家用大长软米尺量方时,两个队长就把事先准备的好烟,递到量方人嘴上,用洋火点着,再说些溜须拍马的话,唯恐得罪了这些手握实权的人。还有一个特别的秘密,就是每次厂家给我们发钱时,队长都要从总数中扣除一部分,然后找机会把钱悄悄塞进仗量硝方人员的腰包,企盼他们以后多加关照,把尺子放松一点,多给我们算点方数,这样大家才能多分些钱。
我们担硝队的民工从早到晚,整天都在硝池里泡着,中午休息一小时,在硝池里吃饭。午饭由队长到食堂取,队长担回来的是一桶白开水和一筐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那个年代,能吃到白面馍都是稀罕事,让我们高兴得不住咧嘴笑,每人四个二两的白馍,尽管没有一点咸菜,但大家都狼吞虎咽,不一会就吃光了。还想吃,没有啦,怎么办?那就多喝白开水吧!盐池的水都有咸味,喝到肚子里消化得特别快,没到下工时间肚子就叫了,下午六点多到食堂,只能再吃玉米面发糕和窝窝头。虽然菜里油不多,但是盐却放得不少,每个菜都猴咸猴咸的。因为盐池有的是盐啊!
其实,这次来盐池担硝,我心里一直打鼓、纠结,还不敢对别人说。我虽然已经18岁了,但一直在学校念书,从来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很显然,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一是肯定比不过二十八九岁、经常在地里干活的强壮劳力;二是这次民工队里虽然也有居正、六喜、德孝、安安四个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小伙伴,但是他们四个自小就在村里干活,我也比不过他们;三是担硝按量计酬,大家积极性特别高,都是挣钱心切,每半月厂方按担硝的体积多少,将钱发给队长,队长按人头平均分给大家。我这个身小力薄的念书娃,如果跟不上大家,担得比别人少,跑得比别人慢,别人肯定会嫌弃和责怪我。因此,胆怯和自卑一直在纠结着我。
俗话说,人无压力轻飘飘。正是有了这种压力,我担起硝来特别使劲,用扁担挑起两个筐一路小跑。其实,挑担子也是个技术活,在看好路的前提下,我要求自己马上跑起来,这样扁担一闪一闪地就轻松多了。反过来让扁担压在肩上慢慢地走,那就重得多。我就喜欢挑起扁担快跑,越快越省力气,越快越不觉得累。
这样,干了一个多星期,好多人包括队长在内都当面夸奖我说:没想到你这个念书娃还能干得这么欢势!听到大家的夸奖,我心里甭提多高兴,父亲也在一旁看着我发笑。我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怕别人嫌弃拖后腿的心理负担一下子烟消云散。下班的路上我情不自禁的大声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流行歌曲来。
我这样鼓足吃奶劲,一路小跑地担硝不到10天,肩膀就生疼生疼的,左肩膀肿的老高老高,一挑上担子疼得我直掉眼泪,原来我担担子不会换肩,只会用一个左肩膀担,现在回想起来,左肩膀不肿不疼那叫才不正常哩!你想,整天一百多斤的硝担子要在左肩膀压十多个小时,怎能吃得消呢?以后我也学着换肩,但是不管怎么换,我总是习惯用左肩膀,至今我还是左肩总比右肩高,这就是十八岁盐池担硝留给我的永久纪念。一个多月后,身上棉袄磨破,肩上老茧增厚,我也不知什么叫痛了,举重若轻,挑担更快。茫茫十里盐池,近万名民工如黑云压城,为生计奔波,在人海里有一个敢挑重担的小后生从黄河岸边走来,他在河滩捞过煤,他在北山拉过炭,他在盐池担过硝。
人常说,有苦就有甜。盐池担硝苦,盐池担硝累。但是这些苦和累却得到了较为丰厚的报酬。每半个月我和父亲都能领到八九十块钱。不好的时候,我和父亲每人每天能挣到两块五毛钱左右,好的时候能挣到三块多钱。在那个极度贫穷的六十年代,这个收入可不是小数目,很多人想挣还挣不到。
钱多了心里高兴,担硝时就跑得更快,民工也有民工的乐趣。每当中午休息时,我和居正、六喜、安安、德孝这几个小伙子还有点懒洋洋,队长就和几个年纪大的人朝我们大喊起来,小伙子呀!韶韶(使劲干啊)地担啊!媳妇就在担子上哩!因为那时我们几个还没娶媳妇哩,而娶媳妇是要给人家彩礼钱的啊!我们几个小伙子听完哈哈大笑,扁担马上就飞快地闪了起来。
担硝挣到钱后,我和居正几个小伙伴也开始兜风消费啦!星期天,我们几个就跑到运城东风百货大楼逛商店、照像、洗澡,中午到大楼旁的光明饭店下馆子,一毛五分钱一碗的桃花面,我们都要吃它两三碗,碗里那块又长又厚又肥的大块猪肉,吃一口满嘴喷香流油,甭提有多高兴啦!
我父子俩在盐池干了三个多月,总计约有五百元左右的收入,度过春荒,还完欠帐,不久,我就当了民办教师。
年底,我弃教从军,毅然决然应征入伍。12月31日,来到长春后字部队,新兵训练在辉南县楊靖宇当年打游击的深山老林,新兵训练爬冰卧雪,三九严寒,零下40多度,上山伐树扛木头,脏活重活抢着干,汗水把棉衣都湿透了。其实,当兵只有新兵训练最苦最累,我却能从容面对,因为盐池担硝比新兵训练要累得多。苦难和贫穷已让我磨砺前行,走向成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因为北山拉炭,盐池担硝磨练了我的意志,所以在四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我接受了各种挑战,战胜了重重困难,取得了优异成绩。这一切的一切才让我在绿色军营里,书写了靓丽的人生。
年10月4日于长春同光军队离退干部休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