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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贞的头痛》

▲一瀛

那是一双普通的手。艾美贞的手。长满老茧，岁月把心思都刻进这双手。这双手，只要伸出来，你就看见了勤劳在一双手上究竟是怎样写的。一刀一刀刻进去。这双手和起面来，忽然就像是沙场点兵。艾美贞舞动着双手和面，揉、掐、捏，双手环抱在菜板上摩挲。只见她两手一搓，一捏，用小刀挑了几下纹样，一片叶子就出来了。而叶子应该做多大，取多少面，最终成什么形，都装在艾美贞的心里。艾美贞今年七十七岁。

美贞最忙的时候，当属一年一度的庙会。到了腊月年关，连除尘、做酱菜，但是每年都要扯块布去镇上的裁缝那做一套新衣裳，对襟袍子。虽说现在新式的衣服便宜方便，但这好像就是个仪式。美贞羞涩地说，年纪大了，总想着日子不长，喜欢一些仪式的东西。

美贞做的面花专供村头那个土地庙。村里的规定本来是这样的，本来是这样，凡参加庙会的人，都要到庙里来拜神，对神特别虔诚的人，便达成协议，轮流主持每年一度的盛大的仪式。轮到谁，谁就要负责筹资，并在进入腊月后，把当地有名气的“巧手”们，请到自己家里捏“面花”。但是美贞想着自己在世界也剩不了几天，所以这两年美贞主动要求自己做。

每一次做之前，美贞沐浴，吃斋，洁净身心，再开始做面花。美贞竭尽全力捏出不重样的面花，有龙、风、狮、虎、花、鸟、鱼、虫，十二生肖。面花做好后，美贞会分别插在用麦草绑成的三个两米高的草塔上。

到了庙会这天，鞭炮齐鸣，香烟缭绕。美贞做好的“面花”、“草塔”，摆放在庙院当中，供神享用，求神保佑村民们四季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也不知美贞看见一个个乡亲拜神时，她许了什么愿。

她年轻时，面花兴盛，村里的红白喜事少不了叫她去帮忙，她总是有求必应，随叫随到。而现在，面花似乎不那么受欢迎了。当年一起做面花的姐妹们不少都已进入了垂暮之年，再有几年，就算有心，大概也和不动面了。

她的那群姐妹，常常是谁家有大宴请就聚了起来，每个人都是巧手，让一堆白面像是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个花馍馍。她们在一起常常讨论新摸索出来的花样，花冠的做法通常是先做出花瓣，再组合到一起。荷花的做法特殊，只做出一个侧面的形象。几个面片，可以做出一只猫，像石榴、佛手都可以用面片做。

好的面花，“肥”而不“笨”。需要松下来。松下来捏的面花就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似的，在手下自如成型，模样儿贼俊。怎么叫做“肥”又“不笨”呢。美贞说，就像和面时酵多了，蒸出来会有裂口，少了，没楞没角，蒸出来的模样不俊。不“笨”主要靠捏制精到。把面团捏成圆片，用剪刀的剪出精细花丝，又顾及整个花型。面花制作最后一个环节蒸，蒸过以后颜色变得鲜亮鲜亮的。

姐妹们忙完了面花，遇上农忙，手也不擦，捡起锄头就下地去了。美贞也下地。地就在家门口，一个坡顺下去就是那一片了。坡下斜斜的一条沙石路，当初她锄断了苍劲有力的野草，她修平整，去河里捡一个个鹅卵石，又一个个镶嵌在泥土里，长成了沙石路的脊背。鹅卵石在泥土摆成猫，摆成狗，摆成虾，摆成鲤鱼跃龙门。

土里她种着小麦呢。麦头被风吹成一朵朵浪。美贞站在廊下，跟着麦浪荡啊荡。像是在海上航行。风吹着云。风吃掉云。风把美贞的衣襟吹起，吹开一朵清丽的花。如果只要做一朵花，春天会离开她的。不，她要自己一直是春天，所以就不会离开，就永远有花。

谁唱的山歌送到耳边来。她蒸的面花香熏到村尾的老刘家。风是心在跑。你的心，她的心，大家的心，都从生活里出来往外跑一跑。往天空跑一跑，往花上跑一跑，往麦浪上跑一跑。跟着香味跑到每个人身上，撞一撞，撞开身上的荆棘和心里的枯枝。风过了，人又回到自己的胸脯里。

美贞家的门前有一棵老槐树，腰粗着呢，得两个美贞才能抱住呢。这老槐树长得密密实实，叶绿葱茏。当年美贞把家安在这，她觉得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大茂盛的地儿，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看见老槐树发芽，她跟着发芽，看见老槐树长叶，她跟着长叶，看见老槐树簌簌落下，她知道，她到了收一收藏一藏的时间了。冬天白雪皑皑，她像猫一样，躲在褥子里睡大觉。呵，今冬麦盖三层布，来年枕着馍馍睡。白馍馍，花馍馍，馍馍头上长馍馍，美贞手里变馍馍。

姐妹们养兔为了吃兔肉，美贞养兔为了给兔养老。美贞遇见鹅，学鹅摇。遇见青蛙，跳跳跳。遇见柳树，风摆摆。模样好看又舒心，姐妹们跟着鹅摇摇、蛙跳跳、风摆摆。姐妹们跟着她不吃兔肉肉，养兔养老送终。

美贞养了八只鸡，五只鹅，还有十只鸭。鸡呢，别急别急，都有名字呢，“大豆”“二豆”“三豆”“四豆”“五豆”“六豆”“七豆”“八豆”“大丫”“二丫”....豆字辈有八个成员，丫字辈有十个，鹅的名字就比较简单，“大鹅”“二鹅”“三鹅”“四鹅”“五鹅”。美贞一眼就能把它们辨认出来，就好像它们头上顶着自己的名字。

鸡鸭鹅呢，它们也乖，自己会找着去麦田，啄啄这，啄啄那。既拣麦粒吃进肚子，又磨尖的嘴。这嘴厉着呢，据说，打败好几只潜伏入圈的黄鼠狼。

傍晚来临，当天空收走最后一抹晚霞的灿烂，黑色像一块布覆盖着整个村庄。美贞被这寂静惊住了。她每一次都像初见，每一次都被惊撼。在沉寂的麦浪中，槐树的粗枝伸向天空，向月亮问好。美贞也向月亮问好呢。她觉得胸脯里的那颗心像浮在什么软软的、流动的、微妙的风之上，轻轻地摇晃她，使她昏睡了过去。

喔喔喔，有只大芦花的公鸡，叫醒了蒙蒙的夜，叫醒了太阳。大芦花，声音不脆有点哑，像是有个东西搁在喉咙里似的。

等我再次见到美贞，是突然被车子急速带到她家，那时她昏厥了一个多小时。听说是大芦花跑到美贞的邻居家，啄邻居的脚，赶着邻居上美贞家来。我搭双手脉，脉弱，心里一沉，顺手摸了趺阳脉和太溪脉，太溪脉跳动有力，我的心放下来。而趺阳脉跳动有力，非常洪盛。

昏迷一个多小时候，她虚弱地醒来，大芦花跳到她身上，开心地叫着“喔喔喔...喔喔喔”。我不急不慢地问证，离她一米远，但闻到她有很重的口臭，问证如下：

病家：艾美贞七十七岁

主诉：头痛

脉象：双手脉均脉细弱

舌象：舌苔黄厚腻

半表半里：胃口正常、口臭、头痛

表：汗出正常、全身出汗、恶风、恶寒、乏力、鼻息烫、小便一天六次

里：大便一天一次、大便颜色正常且成形、腹部按之软、无痛感、皮肤干燥掉皮屑、有鱼鳞纹

在摸她的趺阳脉，跳动有力，非常洪盛。她应是胃加实，是阳明实证也。虽然她双手寸关尺脉都细弱，我分析是因胃中之实，因实致虚。

尽管她有汗出、恶风，感觉像桂枝汤证，但有一点我觉得，因实致虚，也会现桂枝汤证——汗出、恶风。桂枝汤背后的实质是表津液虚，那这时要搞清楚，这个表津液虚的原因是什么。我推断是因实致虚，所以去实是当下的选择。

合上口臭、鼻息烫，也能推断胃加实。我出的方子是大黄、芒硝和炙甘草，仅这三味药。

她七十七岁，刚才已昏厥过，双手脉细弱，还哪敢下吗？

当下就下。尊重病家本身的客观情况。既是承气汤之证，那么就用承气汤。我选择了其中的调味承气汤，攻下之力相对来说比较缓。

交代只抓三剂药，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是要先吃一剂，看情况，见好就收。

一剂药后，她拉出大量的清水，肚子开始剧痛，我想这反应来得好，如果再不下来，我则用大承气汤（大黄、芒硝、厚朴和枳实）去攻下，我想再等等。肚子剧痛半小时后，拉下来几个羊粪球样大便，带着鲜红的血。我听了按捺不住，狂喜。

应该就是这几个羊粪球大便导致她肚子剧痛，也是导致她头痛和昏厥的罪魁祸首了。

排完之后，我让她再等等，不着急服剩下的半剂药。等第二天，她说自己的口臭没有了，鼻息不烫了，肚子也不痛，当然头痛也好了。剩下的半剂药扔进了垃圾桶。我再重新把脉，双手脉跳动有力。耶，帅。这次我的方向是对的。是对的。狂喜。无法言喻的那种喜悦。

不被表象蒙蔽，保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去把最核心的卡点找到。这是医术上的必须要求，因为医者面对的是病家的身家性命，你必须要求自己出手要准确。你要非常的客观。你要全面问证。你不能靠臆想。你必须非常严谨。胆大同时细心，缺一不可。一旦有了这种思维，不经意也会落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你不会轻易被蒙蔽。你会有一双洞穿的眼睛。

今年的庙会又要来了，美贞有得忙了。

（申明：此证此方此分析，都是我的一家之言，并非最佳的方子，我只是如实记录整个过程。文章中的方子，仅限一人一方，请勿试药，试药后出现的一切后果自行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