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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奶奶脚踩织布机,一点点拼织过年的新衣;长大后,我们身上的衣裳,大多变成千篇一律的快消品。深耕细作的年代一去不返,但依然有人坚持精微手工技艺,用双手打磨事物,以巧思耕耘工艺。
刘永周就是一位这样的匠人,他也是非遗“腾冲皮影”的传承人。
要做皮影了,他就从自己床垫下面取出两张白天刻的头靠,一个是金国元帅,一个是穆桂英。他说,这皮子刻好了一定要放在身体下面,只有靠身体的温度才能熨平皮子,如果单用两块板子夹肯定压不平。
用体温去制作一块皮影,与人产生紧密又细腻的连接。这或许就是许多手工艺品与工业制作用品之间最大的不同。
既然机器制造可以满足当下生活的一切需求,我们为什么还需要手艺?今天(6月13日)是文化和自然遗产日,让我们一同走进腾冲刘家寨皮影,探寻一位皮影人的“成长历程”,找一个答案。
(年,刘家寨皮影的知足耦合表演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腾冲皮影戏唱腔曾有过东腔和西腔,东腔低沉婉转,西腔高亢激昂,现东腔已失传,西腔则由固东镇刘家寨戏班经历四代传承至今。)
[采访地]云南省腾冲市
[受访者]刘永周
云南民族民间高级美术师、腾冲市固东镇刘家寨皮影戏传人
01
刘永周蹲坐在一张低矮窄小的桌边,蹙眉,探身,手中的刻刀在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的视线中有些模糊,腕中聚神,刀尖在关云长重枣的脸上刻出棱角分明的眼,他站起身做最后的检查。皮人被举到光线底下,关老爷和赤兔马的灰暗瞬间化成五彩,在刘永周灰蒙蒙的脸上投下斑斓。他眯起眼睛端详自己数日才刻毕的皮影靠子,交给远客,嘱咐对方好好保存,等他死了就是文物。
刘永周近来几次不自觉地说到死,是在说起皮影的时候。尽管自己的身体没出现健康问题,但他分明觉察到这几年自己的手越来越慢。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一副皮影靠子大约一个星期就能刻完,而现在动辄要半个月,只要多刻一会儿,眼睛生疼。另外发生的一件事又给刘永周提了个醒,合作了一辈子的老搭档刘定三糖尿病加重,唱不动戏,几十年来,刘永周第一次预感到往后真就要剩下他一个人了。
刘家的影戏传到刘永周手里是第四代,腾冲的皮影艺人往往兼具皮影靠子制作、演奏、演唱多种才能,比别处的影戏要更难学几倍,加上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规矩,能找到合适的家族传人传下去不容易。
腾冲皮影戏经历过一段繁盛时期,据《腾冲县志》记载,清末民初“……元宵、庙会、插秧节、盂兰盆会皆聚众观影戏”。名噪一时的皮影戏班子最多时曾经达到过八十多个,衍生出东、西两种风格鲜明的唱腔。因为后继无人,东腔体皮影失传多年,传说中东腔婉转含蓄,可惜谁也没听过。腾冲的皮影班子目前只剩下刘永周传承的这最后一支西腔。
“皮影没有表情,喜、怒、哀、乐全在演员一张嘴,用不同的唱腔来表达。传统戏的人物太多,又要懂历史,又要理解称呼,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会演,他们不能懂得这些,像《三国演义》,要讲文言,要分清人物的喜怒哀乐,一部戏三五年也学不下来。”虽然这几年,刘永周的大儿子、族弟陆续跟刘永周学了皮影戏,但刘永周对后辈的天赋不能满意,传承人的困扰,终日像一团阴云笼罩在刘永周难以言笑的脸上。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只能学唱些现代戏”,为什么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剧本,看看小说直接就能演”。
刘永周小时候只念过两三年书,家中便没能力再供养。十五六岁,刘永周背着父亲刘定忠偷偷开始画纸板学刻皮影,父亲发现后,见刻得有模样,就放手让他去学,往后一辈子没再多交代过什么话。
按行规,学皮影,须先学音乐,学徒同时学习洞经(源于汉族佛教和道教的丝竹乐),一个真正的皮影艺人能掌握四十多种微妙的唱腔。“农事节庆,唱戏都是帮村子里面唱宴请戏,栽完秧,各个村子打苞谷,宗旨就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刘永周跟父亲的戏班走街串巷,人家点什么就唱什么,多的就有几百出,刘永周默默在心里学,私下里渐渐不用看剧本也能演。十八岁那年,父亲破例让刘永周试试嗓子,五十年后,刘永周还记得他唱的第一场戏,是《水浒传》中的三打祝家庄,戏唱了近四个小时,台下观影数千人,自己未出任何纰漏。
但在以前的皮影行当里,父子同台唱戏终是件受人耻笑的事情,于是父亲演戏时,刘永周静守着后台。刘永周料不到正当壮年的父亲会突然地离开。
再偏远的山村也难躲过十年的运动,村里的大队支书带人闯到刘家,几代人的皮影,一把火点了,漆黑的浓烟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父亲一病不起,大队支书给父亲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虚弱的身体在劳改中没能挨多久,忧愤离去。
“当时,大队里喊不来没收皮影,我突然有种预感,悄悄偷了一些皮影,藏在祖母的棺材里面,腾冲有个习惯是给上了年纪的老人先做好棺材。”父亲死后,刘永周每天上生产队挣工分,夜深人静,他不敢再看那些靠子,刘家的噩运超出了他的想象。
年,政府部门要求恢复皮影戏,刘永周的叔父刘上先召集胞弟重操旧业,重新编剧《五虎上将平南》《八仙过海赴蟠桃会》,刘永周将偷偷保存了十多年的靠子拿出来,对照着制作了一批新的靠子,准备重新演出。
“好像是作弄,后来村里有了电视机、有电影,看的是连续剧、西洋电影,可以光明正大地演皮影了,又没有人要看了……”20世纪90年代,刘永周被评上了云南省工艺美术大师,但村里的戏一年才演一两场,看戏的人少了,刘永周不得不也兼着干雕塑、绘画,到缅甸的寺庙里打佛像、画壁画补贴家里。
02
刘永周的家在距离腾冲市区四十公里以外的固东镇刘家寨,这座高黎贡山下的小村庄距离缅甸仅仅三四十公里,村前的一条公路运输着从腾冲直通板瓦的打工者。
村里老楠树背后的小巷里,刘永周的家是其中一座安静的小院落,木结构的三坊一照壁。从四年前刘家班开始到腾冲市丝路碧玉公司演出之后,刘永周不怎么回刘家寨,家里皮影制作坊的事务全交给侄儿和侄媳妇,没有更多的工人,刘安平刻皮子,年轻的妻子负责上色。
刘安平从里屋的大箱底陆续翻出皮影悬挂到照壁前的绳子上,皮子闷旧的颜色到了阳光下明艳照人,妻子帮手,不一会皮影就挂满了院子。只要有人来家,刘安平夫妻都要这么挂着皮影让客人选。
“来家里看皮影的人一般都会带几个小的回去。前阵子有人特意从北京来订我大伯做的皮影,神兽、人物,四个卖了两万多。”家里大的皮影是刘永周刻好的,刘安平夫妻制作的基本是旅游纪念品,小的手掌大小。这些小皮影并不能用于演出,它的皮子比真正演出的靠子薄,个头也小。
真正的刘家皮影每个约有七十厘米高,是刘永周在三十多厘米高的传统大小上做大的,一张牛皮只能做四五个,腾冲皮影因此被叫作大皮影,比陕西、唐山的皮影都大出许多。皮影大且厚重,演出的时候演员不能坐着,得站着才舞得动。
皮影作坊是去年搬回刘家的。“原先,我们在公路边的田边上自己出钱盖了间屋当皮影制作坊,腾冲文化馆对皮影很重视,当时已经评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但管农业的说我们侵占农田,强拆了房子,逼迫我们搬离固东镇。镇上开始说不收我们的租金,等搬过去之后,又逼我们交租金。”刘安平说,外面的人多半都是冲着大伯的名声来,外面不让弄,倒不如在家里。
年,刘安平从云南省艺术学院装潢专业毕业,回乡跟伯父做起了皮影。从选皮、制皮、画稿、过稿、镂刻、敷彩、发汗熨平、缀结合,做一副靠子要二三十道工序。“用芒硝、石灰硝涂在黄牛皮上,泡在水里半个月才能把毛去掉。皮子晒干了才可以制作皮影。把形象的外轮廓剪下来以后,要把皮子里面的那层枯皮铲去,正反两面都透亮,再开始用锥子或划刀划出轮廓,开始雕刻,着色是用缅甸进口的洋药(矿物质颜料)。”
皮影原本只有一味黑色,到了刘永周父亲的手里才成了彩色。“以前点臭油灯,照明不亮,颜色透不出去,拿煤把皮影靠子染成黑色就可以了。当时的龙袍、盔甲、铜手、马脖子都傻咕咕的,没有什么细料。以前的银幕是好多块拼做一块,很厚,光透不出去。”在给皮影上色的洋药里加上牛皮胶熬成的热浆,也是刘永周父亲发明的方法,这种方法能使皮影色彩保鲜发亮。
刘家皮影身靠有两百多个,头靠八百多个,头靠的调换改换人物角色,加上天、地、水三界皆可做造型,可形成上千种不同造型。家里的旅游产品依赖祖上传下的传统造型翻版刻成,刘安平学刻不学唱,平日常刻的是几种最受游客喜欢的造型:孙悟空、穆桂英、杨宗保、雷震子,每个能卖出一两百元的价格。
“红脸的是忠臣,黑脸的应该是奸臣吧。”指着一个黑脸的尉迟恭,刘安平辨不出所以,尴尬得要抓头皮。
03
白身雨燕穿过夜色飞回城郊的巢穴,腾冲丝路碧玉翡翠城空旷的广场上旅游大巴车稀稀落落。8点已过,翡翠城唯一的餐馆,越州食府里每天要演的皮影戏迟迟没有开演。“今天的人太少了。”刘永周一个人背对着屏幕,蹲坐在食府门口的石阶上,手中的烟斗上一支雪茄升起一团阴灰色。
四年前翡翠城开张,公司和刘家班签了好几年的合约,刘家班吃住在翡翠城,每天天一黑就到越州食府表演两场皮影戏。演出的剧目由公司规定。
“又没声音了!”银幕后面,刘家班的几个演员朝一台黑色简易音响围拢过去,每晚的皮影演出音乐全靠这台唱机,音响突然没有了声音。“你忘了和他们讲?”“我和他们说过了,叫他们白天不要放,一天放下来热烫。”刘永周一言不发,年轻的族弟刘常宗反复摆弄音响。几分钟后,刘常宗突然拨弄一下喇叭的连接线,唱机恢复了正常。
“以前在农村演的时候,敲拉的音乐必须是现场表演。”刘永周不想弄明白音响的问题,不敲,不拉,对一个老艺人大概是种窘迫的处境。“刚来的时候,我们带了三四个敲打乐器的老艺人,后来公司精简人员,都下放他们回乡了。我们只是乡间业余剧团,是来打工的。现在没有办法,只能拿光盘录下。”
整个晚上,刘永周保持着沉默和严肃的神情,和自己的团员几乎没有交流。当晚表演的都是刘家的年轻人,刘永周在后台监控。刚过十五岁的女孩秋菊是团里唯一外来的表演者。秋菊还在云南艺术学院念书,皮肤黝黑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作为文化馆下派民间学习非遗的学生,秋菊要在刘家班学三年的皮影表演。她羞涩又礼貌地表示自己还不太会皮影操作。十多分钟的演出一结束,几个年轻人立即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没几步就走到了前面,刘永周在后面有些愠色,急急喝了一声,只有秋菊一个人往回走了几步,低声告诉他靠子都收妥了。
宿舍离越州食府只一百米的路,水泥毛坯的套间里邻着两间房,一间狭小的室内挤着四张上下铺,刘永周睡一张下铺,上铺杂乱堆放着皮子、刻刀、画纸、乐器。演出虽用不上乐器,刘永周还是在铺上留着乐器,“皮影音乐有文乐、武乐,是我父亲把声部改成了高、中、低三个声部,这把大的‘相当叫’,闹堂;这把京胡,音调激昂;中胡平一些;大胡如诉如叙。起组织作用的却是醒木,随着‘梆,梆,梆……’的不同敲法,悲板腔、喊云腔、走马腔,还有大锣、大钹、小钹、咚子、碗锣、小鼓、梆子、琵琶……”
刘永周从自己床垫下面取出两张白天刻的头靠,一个是金国元帅,一个是穆桂英。他说,这皮子刻好了一定要放在身体下面,只有靠身体的温度才能熨平皮子,如果单用两块板子夹肯定压不平。
天黯淡无光,隔壁卖玉小姐的嬉笑声渐高渐低,一个小男孩冲进屋里打开电视。刘永周回到白天工作的小桌子旁边,按开台灯,进入另一个世界。
本文摘选自《手上的朴光》
撰文:罗城
摄影:彭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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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的朴光:中国民艺之旅》
令狐磊/主编;佟佳熹等/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新民说
年11月
由《生活月刊》杂志21位执笔人、17位资深摄影师,深入中国九大省市,寻访百余位“人间国宝级”民艺人,用50篇专访实录,力求为读者呈现一幅中国民艺地图,写一部中国民艺人物传奇史。江南之北的劳作与精神、浙江风土与民艺物事以及云贵智慧的土地根源,记下这些旧日子留下的宝贝,别让它们走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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